那本簿子,我小时候见过一次,是在外婆家的老床上。那时我还小,只记得外婆总喜欢把东西藏在枕头底下,说是“压得住”,压得住钱,也压得住人心。
那次是我偷偷掀开她的枕头,想看看是不是藏了糖。结果没有糖,只有一小本破旧的本子,用粉红布料包着,边上已经脱线。我翻了一页,上面写着“嫁妆簿”三个字,我当时不识几个字,只觉得好像和结婚有关,就翻了几眼,被外婆发现了。她夺过本子,拍了我一下手,说:“小孩别乱翻,女人的事。”
我被吓了一跳,那天也没再看。
多年后,外婆不在了。家里收拾遗物,那本簿子又出现了。这次没人再挡着我了,我慢慢地翻开它,纸早已泛黄,边缘还有些发霉的痕迹,可墨迹依旧清晰。
第一页写着:
“民国二十八年腊月廿七日,成亲。嫁入周家。”
我愣住了,原来外婆是那一年嫁的,离现在快八十年了。那一年她十七岁,还未成年,可已经成了人妇。
下面一条条写着嫁妆:
“一床缎面被,红色,绣双喜”
“银镯一对,母赠”
“枕芯一双,亲自缝制”
“铜脸盆一只,邻居所赠”
“紫砂壶一把,父亲临行前交付”
每一条都写得细致,有的是她写,有的是别人代笔,但都写得清清楚楚。后面有几条还加了括号:
“被褥未用,因成亲第二日,夫即被征去。”
那句话刺痛我心。我忽然意识到,外婆的婚姻,并不是我们后来听她讲的那样“顺顺利利”。
后面几页记着些家常:
“民国三十年五月,夫未归,闻战事急,不知所终。”
这一句,她是用铅笔写的,字很轻,像怕纸也听懂了。后面还有一句:
“长夜难眠,抚红被,泪湿。”
我读到这句时,真是忍不住了。那个我以为坚硬、强势、不苟言笑的女人,曾在床头轻抚一床嫁妆被子,哭了整夜。
原来那本簿子,不是记物件,是记她年轻时的爱情,是她把爱藏进被子里、枕头下、日子里的一点一点。
后面还有一些账目:
“三年后,夫归,已病,咳血不止。”
再下一页:
“夫殁,嫁妆半未用。”
我不知道她后来为何不再嫁,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命留在她心里了。或许,她觉得,既然嫁妆还在,心就不能走。
有一页是空白的,只有一行:
“此生未再绣被。”
那一刻我彻底明白,这不是簿子,是她的情书,一封写了一辈子,从未交出去的情书。
我想起她晚年说话常带点刺,说“现在的女人没一点定性”,我以前总不服气,现在明白,她不是责怪我们,她是怀念那个自己一针一线缝嫁妆、一笔一笔记账、却来不及好好享受婚姻的年纪。
她老了,记性差了,可这本簿子她一直藏在枕头底下,不为值钱,只是那是她最后能握住的一段“还在”的东西。
我把它轻轻合上,没声张,没拍照,也没让别人看。我只是晚上睡觉前,把它放在我自己的枕边,像她那年那样,压着它,梦了一夜。
有些爱情,不是玫瑰,不是婚礼,是一床被子,是一把壶,是一只不再有人提起的脸盆。而那本嫁妆簿,就是她留给世界最后的一句:“我曾真心以待。”
我信,她是爱过的。很深很深的那种。
嫁妆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