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本书很小,巴掌大,封面是泛黄的米色,上面歪歪斜斜写着《百家姓》三个字。印刷粗糙,像是那种乡镇小印刷厂印出来的版本。我不记得它什么时候进了我家,好像一直都在,从我记事起就夹在那个老旧的书架最下层,靠近左边,是个永远不会被动的位置。
我小时候拿它来垫凳子脚,压风筝纸,垫饭盒盖,什么都干过。可它从来没坏,像一块倔强的小石头,在角落不响也不碎。后来我开始识字,那本《百家姓》就成了我练字的“模型”。我爷爷拿毛笔蘸着水教我写“赵钱孙李,周吴郑王”,每写一个他都说:“你也姓这个‘李’。”
我当时不明白一个字跟我有什么关系。一个李字,横平竖直,没啥好看,也没啥特别。但爷爷每次写它,都格外认真。后来我问他:“爷爷,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这个李字?”他抬头看我,笑了笑,说:“不是我喜欢,是咱祖宗给的,我不敢不认真。”
那时我还笑他太迷信。可现在,我越来越理解了。
我第一次真正“意识到”姓这个东西,是在初中。有一回班上新来了个老师,点名的时候念我名字,念成“李中尉”。全班哄笑。我脸涨得通红,站起来纠正,他还不屑一顾说:“噢噢,反正一个姓李的。”
我那时候嘴笨,回不了嘴,但那一整天心里都难受极了。我回家跟爷爷说,爷爷听完,没骂老师,反而问我:“你知道你是李什么李吗?”
我愣住了,说:“就李字的李呗。”
他摇头,说:“你是陇西堂李,唐代宰相李德裕一支。”
我当时懵了:“啥?我还有‘支’?”
他从柜子里翻出一本破本子,是他用粉笔在旧挂历纸上抄的一页族谱,最上面写着“陇西李氏”,后面是从唐代开始一代代抄下来的名字。中间断了几处,他也坦白:“后头乱了,咱家迁来南方的时候,有几页烧没了。”
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排在那种一长串名字之后,像是站在一条河的末端,水一直在身后哗啦啦地流。我突然有点慌,感觉自己好像背着什么重东西,但也有点骄傲,好像身后有一堆人在给我撑腰。
后来我上大学,搬家、换宿舍,那本《百家姓》始终没丢。我妈几次说这种小书留着没用,我就是不愿扔。我说我练字还要用,其实早不练字了。
我留着它,是因为那是我“第一次认真写自己的姓氏”的见证。
再后来爷爷去世,我整理他遗物,在抽屉里又找到三本《百家姓》,版本都不同,有手抄的,有打印纸复印的,还有一本竟是彩页插图的,像是给小孩看的启蒙本。我突然意识到,爷爷把这个当成了一种“根教育”。
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拿出那本小册子,看那排排姓氏,“赵钱孙李,周吴郑王”一字一句念着。念着念着眼泪就下来了,不知道为啥。可能是念到“李”字的时候,耳朵边突然响起了爷爷的声音,又低又慢:“李——咱李家,是讲信义的。”
这不是课本,不是资料,是我们家的根,是我从不敢随便写错的名字。那天我拿钢笔把“李”字写在本子上,一连写了十几个,每写一个,就像把那根线拉得更牢一点。
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从哪来,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完整的家谱,但如果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,那你就还没断根。
我后来告诉朋友:“如果你不知道要信啥,就信你名字里那个字吧。它不会骗你。”
那本《百家姓》,现在我放在床头,有时翻开,哪怕只看一个“李”字,也像回家了。
百家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