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发现那张纸片,是在外婆去世后,整理她遗物时。那天家里人忙着烧纸、拆床,我在外屋翻她的衣柜。柜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里面挂着她年轻时穿过的几件老棉袄,还有一套深红色的棉布长裙,边上绣着梅花,是我记忆里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。
我小心把那件衣服拿出来,捧在手里,发现袖口已经泛白,领子也起了毛球,可布料依然柔软,带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。我正要挂回去,突然摸到领口内侧有一块缝得不太整齐的布片。我愣了一下,掀开一看,竟然是一张用麻线缝进去的纸片。
纸片已经发黄,边缘有些脱线,我小心撕开几个针脚,把它拿出来。上面是毛笔字,字迹娟秀但有力,像是年轻女子写的:
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”
我那一刻脑袋“嗡”了一下。这是《诗经》里的句子啊!我记得这几句,讲的是新娘子出嫁,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美丽。我一直以为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老书里,没想到竟然会在我外婆的嫁衣里发现。
我坐在她的旧藤椅上,手里捧着那张薄纸,脑子里突然闪过无数个问题——她是什么时候写的?为什么要缝在衣服里?她是自己喜欢《诗经》,还是有谁教她的?
我把那张纸片放在大腿上,继续翻她的衣柜,发现还有几件老式衣服的领口和袖口也缝了类似的小纸片。每一张上面的字都不一样,有的写着:
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。”
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”
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”
我读到最后一句,眼眶湿了。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,我外婆年轻时,也曾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,不是后来那个只知道唠叨、烧菜、做针线活的老奶奶。
我忍不住想象她年轻时的模样。她也许穿着这件红棉布裙子,梳着油亮的发髻,在厨房里忙碌,嘴里哼着什么小曲儿。或许她也曾站在门口,看着远处的青山,想着一个人,脸上浮起浅浅的笑。
我忍不住把那张纸片贴在脸上,闭着眼睛,仿佛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缝针时的那种专注和温柔。
她一定是在临嫁前的某个黄昏,偷偷把这些句子誊在纸上,然后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,一针一线地缝进了她的新衣里。她一定以为,这些小小的纸片,只有她自己知道,只有她自己会记得。
我忽然有些难过。她这一生,是否真的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了呢?她嫁给我外公后,一直守着那个小院,养鸡种菜,带大了好几个孩子,终老于此。她有没有后悔过?有没有在某个夜晚,摸着这块缝在领口里的纸片,轻轻叹息?
我把纸片重新缝回去,用手指轻轻抚平线头,像是在抚摸她那双长满老茧的手。我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,因为我觉得,这是她留给自己的小秘密,是她唯一没有和家人分享过的“情事”。
我把那件红裙子挂回衣柜,关上柜门,仿佛关上了一个属于她的秘密花园。我知道,这件衣服我永远不会再动它,我也不会让别人发现那块纸片。
那是她的情书,她的梦,她的青春,她的心事。哪怕她一生没有说出口,但她用针线,把它们缝进了她的嫁衣里,缝进了她的生命里。
我走出房间,站在阳光下,闭上眼睛,仿佛还能听到她年轻时的笑声,清脆、明亮,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树。
有些爱,真的不需要说出口。它就在衣角的针脚里,在旧衣的褶皱里,在那些我们以为永远不会有人发现的角落里。
我轻轻叹了口气,心里默念:“外婆,你的秘密,我知道了。我会替你守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