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其实并不打算翻旧东西。我只是想把杂物房的那几箱破旧行李清理掉,好腾点空间给我女儿堆玩具。她最近迷上了手工,每天从幼儿园回来就嚷着要剪纸、粘贴、做画。我答应她给她一个“创作角落”,于是才下决心整理堆了快十年的东西。
那箱子我记得,是我妈搬来城里时顺带从乡下带来的,说是外婆留下的。我一直没打开,心想也就是些旧衣服、毛线团、发霉的旧棉絮。可打开后我才发现,那箱子其实被分隔得井井有条,每一块布包都用麻绳系着,纸标签写得认真:“棉衣”“袜底”“针包”“书”。
我一下子愣住了。她们那一辈的农村女人,字都识不了几个,可在收纳这种事情上,却有一种让我肃然起敬的“工整”。
我随手拿起写着“书”的那一包,打开,是两本薄薄的本子,用旧日历纸糊的封皮,边缘已经卷起。一本上写着《女儿经》,另一本没封面,第一页写着“劝女言”。
我认得《女儿经》这个名字,是早些年在文史书里看到的,说是清代女子的启蒙书,内容大多教女子守礼、守节、谨言、恭顺,说白了,就是让女子安分守己、贤良温婉那一套。
我本以为会对这种书反感,甚至想直接合上。但那一刻,我鬼使神差地翻了一页,然后就一页一页停不下来了。
第一段写着:“女子在家要孝敬,出嫁之后要温顺。行事留心言与貌,不可任性与自纵。”
这语气,这内容,确实是我小时候听外婆说过的那种话。她总说:“女孩子不能乱讲话,不能坐没坐相,走没走相。”我每次顶嘴,她就叹气,说:“你将来要吃亏的。”
我当时不服,现在想来,那不是“奴性”,是她的一种“生存智慧”。
这本《女儿经》里不是光写大道理,有不少像是外婆自己加注的东西。有些句子旁边用铅笔批了注,比如:
原文:“严于舅姑方为贤”,旁边批:“做人公道,不能只图好名。”
还有一句:“言语要轻,举止要柔。”批注写:“别人好欺,也不能总软着来。”
看到这,我心里一震。原来她不是全盘接受那套“女儿经”,她也在质疑,在修正,在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去与这本书“对话”。
再往后翻,是一些对照表。比如:
“若遭夫家冷眼,心静为上,不与争锋。”
“若有公婆责难,细思其理,若无错,当心中记之。”
旁边她写着:“说得容易。若错不在我,我也不低头。”
看到这一句,我差点掉泪。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人,从没想过她心里也有这么强的“骨气”。
我记得她年轻时,爷爷脾气暴躁,喝完酒就摔东西,她从不吭声。我们那时候都说她胆小,其实现在才知道,那不是胆小,是她有自己的“控制权”——不在表面上斗争,而是用一种更“长期”的方式,在生活里扎下根。
她不争不是不会争,她只是不愿为了短暂的输赢,失去整个家的宁静。
我继续翻,翻到最后几页,是她自己写的几段话,用钢笔写的,笔迹已经有些抖,但还能辨认。
“读此书,半信半疑。人之性不同,女子非皆弱者。”
“我未读过多少书,但做人之理,靠眼见心悟。”
“此经虽古,然我为女儿,不止为贤妻。”
最后一句我读了三遍,眼泪就这样下来了。
我想起她年轻时的照片,是在炕头抱着我妈那张。那时候她还没花白头发,穿着旧布衣,眉眼间一股子倔劲。现在才知道,她那种“倔”,不是冲动,而是内心有定见的人,哪怕不多言,也不会被轻易摆布。
小时候她常说:“女儿就得懂事,嫁人要听话。”我一直以为她是在训我们,可现在,我怀疑她其实是在说自己。她是在警告自己:别闹,别怨,别失控——不是她真的认命,而是她知道,命得一点点“熬”,才能转。
那天我一页页看完那本《女儿经》,脑子里回着小时候她对我说的话。她说:“你写字要整齐,女孩子的字,就是心。”她说:“嫁人是命,但你自己不能乱。”
我长大后,一直觉得这些话“封建”“压抑”,可那一晚,我竟然觉得——她说得,其实不全是错。
她不是鼓励我们活得小,她是在教我们,怎么在被小看的环境里,留住自己。
她教的是生存,而我们要的,是自由。两者并不冲突。她走的那条路,我们或许不必再走,但我们能走得轻松一点,是因为她替我们负重前行了。
我把那本《女儿经》重新包好,放进书架最上层。第二天我带我女儿去买绘本,她选了一本叫《我不要做乖宝宝》的图画书,我笑了,没有阻止。
我希望她可以不当乖宝宝,但我也希望她哪天如果心里苦、觉得委屈,她能读到她外曾祖母写的那行字:“女子非皆弱者。”然后她会明白,自由不是唾手可得的,它是有人先走了一条辛苦的路,才铺好了我们的这条路。
外婆那一辈的女人,不是“没想法”,她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,把“我是谁”这三个字藏了进去,藏进针线里、藏进饭菜里、藏进那本被误解了很久的《女儿经》里。
她们不是不写诗,她们的诗,就在那一页页泛黄的笔记里。
我知道,我现在想的这些,她已经听不到了。但我还是想说一句:
“外婆,我看懂了。”
女儿经